去山西,尝到了正宗的山西菜。何谓正宗,我不能解释,因为山西菜在全国并没有太大的名气,也没有太深奥的理论体系。至少不能算作名牌吧,正宗与否也就无人鉴别。就拿我寓居的北京而言,各地风味皆有陈列,但以山西菜命名的餐馆却屈指可数,印像中只有虎坊桥附近的一家叫晋阳饭庄的老字号(店址原是纪晓岚的阅微草堂)。当然,不包括街头巷尾偶有专卖刀削面的小铺子。人们对山西菜的记忆,似乎只剩下一道刀削面了,这确实是山西菜的悲哀。
然而真正来到山西,朝夕接触当地的饮食,我才体会到山西菜的不同凡响,如古乐悠扬。现在回忆起来也是费力的,因为一桌酒席都是大盘大碗,你简直分不清谁是主菜———给人以群龙无首的感觉。于是你只好认真地对待眼前的每一道食物。这估计跟山西人对鱼的感情淡薄有关。据说古代的山西人是不吃鱼的,好像因为流经山西的这一段黄河里的鱼品质不佳———这可能是一个古老的谣传。现在的山西人自然不拒斥鱼类了,但并没有将其奉为尊贵———他们似乎更酷爱泥土里长出来的作物。山西的文学曾以山药蛋派而闻名,从另一方面证明了这一点。仁者乐山,智者乐水———山西人的性格中更多地渗透有仁义的色彩,甚至其食物都充满着浑朴厚实的感觉。
而且山西的酒席,常常是菜肴与主食同时呈现,菜还没上完呢,用各种杂粮做成的面食就纷至沓来:莜麦做成的刀削面、片儿汤,土豆粉做成的炒粉条,玉米面做成的糕点……甚至连小米粥也早早地来报到了。或许山西人对“饭菜”的划分本来就不明确,他们把主食也制作得像菜肴一样色香味俱全。餐桌笼罩着小型的农产品博览会的气氛,从中透射出这块土地上的子民对粮食的深情。山西也有烩菜,分荤素两种,系用土豆块、粉条、豆腐、白菜片杂烩而成———以是否加肉相区别。吃一碗,浑身上下都热乎乎的,仿佛土地的恩赐已融汇到血液里了。山西的面条号称至少有十九种做法,据我观察,土豆的做法比之也毫不逊色:炸土豆条、炒土豆片、烩土豆块……很难想象一桌饭菜里能剔除土豆的影子。山西人为何如此钟爱土豆?恐怕在他们的意识中,人类不过也是泥土里长出来的豆子,土地深处遗留有我们淡忘了的精神上的根。土豆是笨拙的,也是坚强的。山药蛋,山药蛋(念起来像一种昵称),其实是土地下的蛋,深藏不露,浓缩着土地的魂魄与生机。
山西是中华民族黄河文明的发祥地之一,但真正构成其精神背景的却是黄土,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黄土高原。土生土长的山西菜,也就难免带有丝丝缕缕的土气,重内容而轻形式,似乎不太容易经过改良跻身于商业社会的灯红酒绿之中———愈发显得像一道落伍的菜系。但这正是其可贵之处:忠实地笼罩着农业社会的中国的影子。吃山西菜,能帮助人恢复一颗农民的心———或者说,以农民的态度来对待面前的食物,才能真正获得物质与精神上的双重慰藉与滋补。所以,在京城的晋阳饭店所吃的山西菜,不可能正宗,正宗的吃法是:置身于那块古老的天地,咀嚼着那些洋溢着粗糙的美感的食物,体会到悠远的传统的滋味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山西菜以其温柔敦厚的抚慰,拉近了我作为城市人与土地的心理距离。